【绎夏】无理结
001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。
我的眼前是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，古老的忘川水在身下静静流淌。天气很晴朗，我像个宠儿枕在老婆婆的膝盖上，身边轮换着不同身份的小鬼，她们客客气气，总想塞点什么给我算是打点。
“幺儿，这是阳间极著名的胭脂。现在什么都不值了，留给你做个观赏。”
她是对着我说话的，眼珠子却翻起来看婆婆，一脸讨好的样子。婆婆没有眼珠子，所以我不晓得她有没有在看我们，她只是轻轻一哼，抄起巨大的横桨，猝不及防的往忘川水里面狠狠地击打。
“有些个疯婆娘别想搞些阉贊事。再让我发现一次，仔细着你的三魂六魄。”
002
她们叫她孟蛮婆。
大家都是不懂她的，因为其他的鬼太太们混到婆婆这个级别，不是到地狱里面讨个闲官享清福，就是仗着资历吵闹着要升仙。
鬼太太们向来最痛恨来守忘川，她们女儿家的心思不灭，做了鬼也爱保养。忘川里的风毒的要死，随便割两刀脸上的皱纹就来了。又要和来来往往的鬼魂们废话，费神费脑，衰老的就更快。
婆婆不一样，自打她来了之后，就在忘川边上安了家。她为人刚正，嗓门又大，追着偷偷渡河的鬼魂骂个十里长灯也不带喘气。就这个泼辣劲儿，算是站稳了脚跟。带着急性子偏偏又好清静，鬼太太们感谢她把活计全揽了，她还嫌拜访的太太招烦。
她爱一个人住，所以我显得意外。
不是没人嚼过舌根。
据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。大致就是婆婆的儿子儿媳出事，手底下的小孙女因为战乱走失。婆婆生前不甘心，到死还是不甘心，守在这忘川边上眼巴巴的盼，不再瞧她孙女一眼不肯善罢甘休罢了。
“幺儿，你的岁数摸起来，倒和她孙女差不多大。”
“你瞎贫嘴，小心舌根。”
我什么都不知道，但是我乐意做她的孙女。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老皱干瘪，呆呆看向忘川的时候像枯死的朽木。我不害怕，但我总觉得很心疼。我跪到她的腿边枕进她的怀里，我想让她暖烘烘。
“幺儿，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了呢？”她的声音变得很凝重，“日子不多了，你要是能渡过去，我帮你投个好胎。”
“婆婆最疼我的。”
003
“什么都忘了？莫不是生前被钉了爱别离？”
“什么东西？”婆婆竖起了耳朵，“是哪个朝代的玩意儿？有这么大的效力。”
“我死的时候是明朝。”小舟上的鬼客不紧不慢，“爱别离。全身上下的长钉穿入人的肉体，有噬骨之效。若是在行刑的时候撒手去了，三魂六魄丢掉个两魂五魄，什么记忆都想不起来。”
“脆生生的丫头，谁舍得给她用这个？这……”婆婆有些生气的摇了摇脑袋，想再说些什么却没再讲出来。她嘱咐我把头巾包紧一些，忘川的风大，我们摇摇晃晃的，在江水里打了个旋。
“爱别离……”
大抵是因为船晃得厉害，我脑袋有点晕。
004
“你做什么！放开我！老妖怪！”
“这……”我有些无措的看着婆婆，婆婆叹了一口气，抓着他的衣襟往床边一扔。
“捡到的臭小子，得了失心疯，又说是尘缘未了，没有鬼使能渡他，扔我这里来了。”
屋子里有些暗，我正熬着曼珠沙华调制的羹汤，香气一阵一阵的往外冒，他就小心翼翼的凑过来。
“姐姐？这个是什么东西？”
“姐姐？”我再一次的有些惊讶。
他往火光里凑过来，我便更能确定他与我差不多年纪的。我从来只知道失心疯是变成一个疯子，到不知道还有把人变成幼儿的功能。
“你倒说说，你今年几岁了？”
“姐姐！”他看我看的极其认真，“我今年八岁了。”
005 .
“好歹你还记得你叫陆绎，分明是我比较惨。”
“姐姐什么都忘记了不好吗？我受的那些欺负巴不得想忘，我却还历历在目呢。”
我们熟起来，同吃同住，又一同走在摇曳的彼岸花丛里。我折下一只火红的花束插在他的耳后，他不太高兴的撇撇嘴，摘下一大束放进我的篮子里。
“我是男孩子，我不爱插花。”
“我是个姑娘家，我也提不动这么多东西。”
我瞧他气呼呼的样子忍不住去逗他，他果真是一下子想不了这么多，这下倒是如梦初醒一般，把我手上的篮子接过去，递了还挂着晨露的花骨朵过来。
“这只最是漂亮。”
“最漂亮的，你就这般给了我？”
他脸红了，像是被这通天的火红感染，无法抑制的蔓延到耳梢。片刻沉默间，有蝴蝶停留在他的鬓角，他的嘴边弯起一轮明月。
“因为……姐姐甚是漂亮。”
“哦。”我心里美滋滋，“那你长大之后还留在我身边，选个暖洋洋的日子，你娶我好不好呀？”
“我……”
他眼里还是孩童的稚嫩，他现在不懂何为情欲，所以他只是凭借着本能抱住了我，又好像被吓自己坏了似的，跌跌撞撞退后了几步。
“自然是好的。”
006
我极其喜欢暖烘烘的感觉。每当日头好了，我就央求着婆婆带我一起去忘川。日头不好的时候，我缩在毛头小房里紧紧挨着熬制孟婆汤的炉火，陆绎是我的天然手袋，他把我冰凉的双脚抱在自己的怀里，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。
没有去投胎，那就应该还有体温。奇怪的是明明陆绎他都总是暖洋洋的，我就极其冰冷。
“幺儿死前怕不是血都没了。”
婆婆总是对我的身前忧心忡忡，像是一只老猫心疼自己养大的的小猫，发出悠长的咏叹。她还是不怎么待见陆绎，却因为我们两个的玩闹，愁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影。
“你们两个这样好，送你们去渡忘川的时候，我把你们投到姻缘里去。”
“婆婆渡我，却也算不得顶好的姻缘。”我去掐他肉呼呼的脸蛋，“这样的一个小气鬼，哪家姑娘喜欢？只是这模样真的是俊俏，便宜了我倒也不错。”
“姐姐又这样说！”
陆绎别过头去，他脸上放红，再也不理我。
007
婆婆近日里来似乎是特别的愁。
“时日不多了。”她一个人在老旧的桌子上敲手指，“尘缘未了，怎么渡啊。”
“我们在这里一直陪着您直到我们魂飞魄散，倒也是挺好的算计。”我不是非常在乎。
哪由得着没有名分的孤魂野鬼一直飘荡呢？等到我身体里的一魂一魄散的干干净净了，我就该彻底消失了吧。
陆绎能撑的时间比我长，我用手指把窗柩抓住了三道长痕，木头刺进了我的骨肉，不痛，反而有种该死的熟悉感。我转过身去抱住婆婆。
“您去帮帮陆绎，您去帮他问。”
“我已经是个没戏的鬼了。能遇着婆婆，像是有了一个家人一样，我心里头很感激。”
“幺儿啊。”婆婆碰了碰我的脑袋，“别怕，有婆婆，婆婆不会放弃你们的，听话啊。不要再乱跑了，千万不要再搞丢了，我真的受不住了。”
她的声音里有了呜咽。
我猜，她是不是想起了某个夜晚，没有月光，模模糊糊之间，有一孩童磕磕绊绊的步伐越走越远。
都是可怜人罢了。
008
“走，我这就带你走。”婆婆匆匆忙忙的拉上我，留下正与我打哑谜的陆绎一脸疑惑。
“三日之后就是最后期限了，我带你渡过忘川，末端那里有不是有鬼使把手么？你记得莫慌，我不要这张老脸了，趁他不注意，我把你推进轮回里去。”
“婆婆，那你怎么办？”我被她好一顿吓，“你的官职怕是要因为我而没了，不仅是这样，阎王爷一生气，你自己会不会魂飞魄散？”
“你就不要管我了丫头。”
婆婆拉扯着我的袖子把我带上船，她是很有魄力的，使了个法子让我说不成话，两只大手拼命地摇着，小舟快的像在飞。
忘川水是有灵性的，怎会通透不了婆婆的心思？平时一碧千里的柔顺水流登时间翻起惊涛骇浪，水源的中心浮起无数暗涌，打着转转，有吞噬一切的功力。
“糟心的婆子。”婆婆大骂，“平时与我好，我就想保一个人，偏的要与我作对起来了。”
忘川说不了话，里面的水流翻得却更猛。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水雾的东西迎面涌过来拍在我的脸上，我的脸疼的厉害。我们在最中心的地方被拖起来卷，渐渐地起了幻听。我确信是有人在叫我的，就在我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，身下一阵天旋地转，我掉到了刺骨的江水里。
“今夏……”
我被遏制住了呼吸，好像有人抱住了我，什么东西温柔的，如视珍宝的溜进了我的心里。
“今夏，回来吧……”
009
“谢天谢地！阿弥陀佛。”婆婆双手合十长舒了一口气，“因祸得福，你丢失的那些魂魄居然回来了。”
“她们……可是都藏在忘川水里？”
“是是是。”我从来没有见过婆婆这么高兴，“你可记着些什么出来了？咱们了却了却心愿，大大方方的给她渡河去。”
“我记不得。”我脸色白的厉害，即使是听到了自己心跳声了，手上脚上还是冷的想落泪，“我只听见有个声音喊我，今夏……这大抵是我的名字，其他的东西，我真的记不得了。”
“不急不急，日头宽限了，咱们可以慢慢想。”婆婆拉着我的手，她虚无的眼睛里，落下一滴浑浊的泪水。
大概是我眼花了吗？我越过她去瞧一直在身后闷声不说话的陆绎。他好端端的，似乎突然抖了一下？
无所谓了……魂魄回来了也不好，脑子当真是痛的厉害……
我给自己捏了捏被角，由着自己堕入黑暗里。
010
“袁大虾！城北边那边有个卖糖葫芦的，这样吧，咱们两个来扳手腕，谁输了请吃糖葫芦！”
“今夏，你不必有任何负担。我喜欢谢霄是我的一厢情愿，哪怕是没有你，他也不一定会喜欢我。今夏，不要跟我生分了，好吗？”
“今天为师就正式收你为徒。谁说女子不如男啊？”
“今夏？你肚子饿不饿？要不要我去给你做点什么好吃的？”
“诶呦闺女，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招来一个女婿我就心安喽，心安了！”
“袁公子？袁小姐？亦或是？表嫂嫂？”
“今夏，弃车保帅，是我的荣幸。我唯一的遗憾，就是没有看见你和他恩恩爱爱，白头偕老。”
“今夏！我的好孩子！这么多年，姨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“今夏！你快点让开，这个仇难道你不想报吗？为什么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呀？你这样，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？你配做她的女儿吗？”
“袁捕快是六扇门的人，想必这闺房里的乐趣，应该不会不懂？”
“那你就看看你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？你猜猜看，他会不会为了你来求我？哈哈哈哈哈。”
“严世蕃，我死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…………
“表面上的证据，不一定是真实的答案。”
“把你的手给我放开。等会儿我会让岑福把衣服拿给你，洗好了还过来。”
“这猫怕水，淋湿了怪招人心疼的。”
“我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之人，不过你这姿色嘛……”
“医仙，内人唐突了……”
“我可以忍受他将我踩在脚底，却不能忍受他伤你一丝一毫。”
“我这辈子想娶的女人，只有你袁今夏！”
“我捡了个宝啊。”
“你啊。”
…………
“我求求你……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。”
“陆绎！”
我尖叫着从梦魇里醒过来，冷汗打湿了我的衣服，又好像溺水了一样，四周黑洞洞的，又冰又冷，我找不到陆绎，空前的绝望。
“姐姐。”
陆绎从床脚爬起来了，他好像到了我的床边，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。
“姐姐……你是不是想起来了？你是不是……你是不是要离开了呀？”
011
“你临死之前的心事，是陆绎那个小子把你忘了，好好的活下去。”婆婆拿出一张小纸条给我看，“我托人去查了陆绎的尘世，他在你离开之后因为受的打击太大，心智退化到了八岁。就那么生活了两年，突然有一天盯着水面发呆，跳下去了就没有再起来。”
“他的凡尘心事呢？”
“他说了。”婆婆表情有些不忍，“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说不清楚身份的女孩子。他不知道她是谁，但是莫名其妙的，他希望和她白头偕老……”
我一时间有些语塞。眼眶里有什么温润的东西夺眶而出，背对着熟睡的陆绎，我们两个女人家看着对方笑着流眼泪。
“真的好傻呀。”
不知道婆婆是在说谁。也许是我，也许是陆绎，也许是她自己。
012
“求求您让我自己选择吧。”
婆婆再次把我绑上小舟的时候忘川平稳的向镜面一样。我用力的挣扎着，水总是让我很害怕，但此刻我真想能翻到水里去。
“他的心愿不可能完成了。而你的心愿已经完成了。”婆婆尽力的让自己语气保持平稳，“能救一个是一个，等到你在轮回口喝下一碗孟婆汤，你就再也不记得了，没那么多痛苦。”
“婆婆，您知道的。我从来没那么多痛苦。”
“我们两个兜兜转转这么久了，如果还能互相陪伴着度过一段时间，简直是上天的恩赐。”
“婆婆！您知道什么才是最痛苦的吗？”我强忍着眼泪，“您应该知道的。魂飞魄散又怎么样？哪里比得上相爱的人别离这样的痛苦来的字字穿心！您也一直在等，我也一直在等，现在我等到了……求求您了……”
“我们去彼岸花海成婚，到了忘川冰封的时候，也算是共了白头。我真的……我很幸福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诶……”
过了良久，婆婆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无奈的坐了下来。
我们又在忘川的中心，这一次风平浪静。我们两个一起叹气，但是我心里明白的，婆婆心底的冰山已经化了，现在是一池春水的季节。
013
“三魂六魄大概只可以撑人间计年的10多年。”
“感激之至。”
我从小舟上下来，花田里的陆绎抹干了眼泪，几乎是要摔倒一样的朝我奔过来。
“姐姐！我以为你离开了就不回来了……”
我接受了他这个大大的拥抱，好像全身的血肉都活了回来，灵动的，鲜艳的，能够爱和被爱。
太阳出来了，红艳艳的一片，好暖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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